五月二十，皇上召見我了。
　　口諭傳來時我在跟三公主翻花繩，我們翻得都不好看，淑妃娘娘歪在躺椅上很大聲地嘲笑我們。我們氣呼呼的，大聲說再也不理淑妃娘娘啦！結(jié)果淑妃娘娘說晚上做炸酥肉不給我們吃，我們又毫無骨氣地去給她捶背捏腳。
　　來傳口諭的是皇上身邊的太監(jiān)總管，名字起得像個讀書人，叫方明德，白白胖胖的，平日里最是和氣，笑起來很像我娘家的大管家，我挺喜歡他的，但我不想見皇上。
　　淑妃娘娘問我，想不想幫皇后娘娘，我說想，她說那你就去。我說去了我該說什么，淑妃娘娘說，你什么都不用說。你就是小小地鬧一下脾氣也不妨事。
　　我有些明白了。
　　我又不太明白了。
　　我真是太蠢了。
　　我就蠢兮兮懵懵懂懂地去了永安宮。
　　皇上見了我就來拉我的手：“嬌嬌兒，來?！?br/>　　來你個頭。
　　我扁著嘴，把手背在身后，低著頭不看他。
　　他嘆了一口氣，擁著我說：“就知道你要跟朕鬧脾氣的。”
　　我不知道該說什么，他自顧自地挽起我的袖子，問我：“手還疼嗎？”
　　都過了好幾天了，早就不疼了。給我擦藥油的是淑妃娘娘，不是皇上。
　　一個男人的女人被他的另一個女人打了，他的又一個女人為被打的那個擦藥拭淚，好幾天過去了，這個男人問被打的女人，還疼嗎？
　　這是怎樣混亂可笑的男女關(guān)系。
　　但我還是帶著哭腔說：“不疼了?！?br/>　　他長長的嘆氣，把我抱在他腿上：“看著朕?！?br/>　　我不肯，他就低頭親我，親我的額頭，我的眼睛，用他的額頭貼著我的，眼里含著二十多年的深情。
　　我靠在他身上，眼淚到底簌簌落下，我知道我為什么哭，為了皇上，為了我自己，為了皇后娘娘和淑妃娘娘，為了這凄慘又無力的命運(yùn)，我哭得三分傷心，五分慨嘆，還有兩分梨花帶雨的楚楚可憐。
　　我一邊哭一邊抽噎著說：“不疼，我不疼?！?br/>　　皇上哄了我很久。這天晚上他什么都沒做，只是抱著我，問我：“你生朕的氣嗎？”
　　我說：“妾可以生氣嗎？”
　　他說：“嬌嬌兒當(dāng)然可以生氣。嬌嬌兒做什么都可以?！?br/>　　我說：“那我生氣，我都要?dú)馑懒?！?br/>　　他低低的笑聲里有著長長的嘆息，閉著眼睛蹭我的臉：“嬌嬌兒不生氣，是朕不好。朕跟你發(fā)誓，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氣了?！?br/>　　我不說話，他就一直親我。一直親一直親，一邊親一邊說：“不生氣了好不好……不生氣了……”
　　后來他說：“嬌嬌兒，你乖乖聽話，住到長樂宮去好不好？這些日子朕沒法子照顧你，你住到長樂宮去，不要摻合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，等這段日子過去，就好了。你喜歡小公主，咱們就生一個小公主好不好？像你一樣，又乖又聰明?！?br/>　　他錯了，我的孩子若是像我，必然蠢到?jīng)]救了，還會天下第一的淘氣，怎么會又乖又聰明呢？
　　這世上是有又乖又聰明的女孩子，卻不是我啊！
　　我過了很久才說：“我……妾會乖乖待在蘭芬閣不出去的。皇上不要讓妾去長樂宮，長樂宮太大了，只有一個人，妾害怕。淑妃娘娘對妾很好，妾求求皇上……”
　　我說得很慢，很為難，淚眼迷蒙地看著他，不出意外看見他心疼的神情。
　　他真是溫柔啊，他說，好。
　　我睡著的時候，他拍著我的背，我聽見他緩緩地念：妾發(fā)初覆額，折花門前劇。郎騎竹馬來，繞床弄青梅。同居長干里，兩小無嫌猜。十四為君婦，羞顏未嘗開。低頭向暗壁，千喚不一回。十五始展眉，愿同塵與灰。常存抱柱信，豈上望夫臺。
　　常存抱柱信，豈上望夫臺……
　　常存抱柱信，豈上望夫臺……
　　常存抱柱信，豈上望夫臺！！
　　最可憐莫過于當(dāng)年的抱柱信也是假的，今日上望夫臺卻是真的。
　　只望后來人不要把信口開河的所謂抱柱信當(dāng)真。
　　回到怡華宮，我把這天晚上的事講給淑妃娘娘聽，淑妃娘娘聽見我不肯聽皇上的安排去長樂宮，不肯抽身事外避開這些紛擾，笑著做了一桌子好吃的，不知她從哪里弄來了兔子，一道紅油芋兒兔辣得我嘴巴都腫了，怎么這么好吃?。?br/>　　淑妃娘娘說：“小柳兒，這桌菜，一來多謝你如此仗義，不辜負(fù)我們一片真心。二來么……”
　　她說到這里促狹地笑了一下：“多謝你不算太笨，沒一蠢蠢到底，到底是我看上的人?！?br/>　　她一邊說一邊意味深長地看著我：“你真是像瑤瑤，不對，不全像。你這樣很好，比瑤瑤那傻子好?！?br/>　　我被辣得張大嘴巴，大著舌頭問能不能麻煩您把詳細(xì)情況跟我好好說，這么說一半留一半，在說書攤子上是要被打死的。
　　淑妃往我嘴里塞了一塊兔肉：“還有什么可說的？有些事，知道得太細(xì)做什么？”
　　她說得對，我沒再問了，因?yàn)槲艺娴谋焕钡谜f不出話了。
　　接下來三個月皇貴妃過得相當(dāng)風(fēng)光，皇上偶爾會召見別人，大部分時候還是去她那里。跟我一同進(jìn)宮的清婕妤懷了孩子，皇上命她搬到皇貴妃那里去，由皇貴妃親自照料，這基本上就是說這個孩子生下來就是皇貴妃的了。可憐的清婕妤整天都蒼白著臉，前幾個月她還用可憐的眼神看著我呢，如今自己做了可憐人了！